圖文:李映欣
因緣際會在以色列的ALEH-Jerusalem當國際志工,由於是第一次當國際志工,興奮之餘伴隨著忐忑不安的心情。
ALEH是收容以色列罕見疾病及重度殘疾兒童的慈善機構,共有三個可供外國志工參與的駐點,分別是Gerdera、Jerusalem、Ne-gev。而我是被分配到耶路撒冷的單位服務。這裡的孩子們殘疾程度不一,從最輕微的唐式症到嚴重如氣切胃管、需要機器維生的都有。
還記得那天,當我第一次踏進我所服務的機構時,被眼前一排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們震懾住了……他們不僅僅是有身體上的缺陷,幾乎所有人都是無法行走與正常站立,在這群大孩子當中,只有極少部分的人具有基礎語言能力。他們在門口坐著一排,用嘴巴製造出各種不同的聲音、嘴中流著許多口水、眼神難以對焦。呻吟聲此起彼落。隨著呻吟的起伏,我的心好似被一塊燒燙了的石塊不斷撞擊著,一陣又一陣的痛楚毫不隱藏的朝我襲來。
雖然出發前有先做過功課,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一群有多重障礙的孩子們,但當我與他們面面相覷的時候,內心確莫名的害怕而抗拒。起初我有這種感受時,心中不斷的爭扎,譴責著自己的道德良心。倘若我有著關愛他人的心胸,為何見到這群大孩子時心中又會如此恐懼難受呢?當我終於鼓起勇氣詢問其他志工第一天來到這兒服務的心境時,他們的回答出乎意料地都和我的狀況相同,恐懼、緊張不安、無法得到心靈平靜等等,這讓我釋懷不少,原來我並沒有缺乏熱忱與愛心,只不過遇到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人們,對於未知的恐懼,乃是人之常情呀!
到這兒服務將近兩個月後,我漸漸的熟悉機構的工作模式。每天早上餵班上的孩子吃完早餐後,老師會開始與每位孩子分別進行早晨的猶太式禱告,老師會用手蓋著孩子的額頭和眼睛,口中唸著一長串我無法理解的希伯來文,通常我只聽得懂那位孩子的名字還有老師安撫稱讚孩子的字詞kolecavod(加油,很棒的意思),而我則負責和老師一起在孩子們禱告前將他們的手儀式性的洗過。在這之後我會拿老師指定的教具給孩子們觸摸,教具有許多不同的材質,每個教具似乎也都具有其含義,像是其中之一是個圓形的髮圈。由於語言不通的關係,老師用比手畫腳加上一些零碎的英文單詞讓我瞭解這代表孩子們是坐在一起圍成一圈,自己有人陪著,並不孤單的意思!但每次我握住孩子的手要讓他們觸摸時,他們都無比的抗拒。有的人直接把道具推開並甩在地上,有的人不停的發抖,我感受到她的恐懼就像是觸電一般流通全身,有的人摸了一兩下就使勁全力把手抽回,他們身材雖小,力氣卻是不容小覷!必須使上不少力氣才能制伏他們的掙扎。
起初嘗試與我們班上的大孩子們互動是十分困難的,他們不是排斥加諸於他們的任何活動(如餵食、遊戲、洗手、禱告、綁頭髮),就是對我不理不睬。雖然他們確確實實的在我面前,但他們的靈魂卻好似處於另一個未知的世界,而我卻不能使我的作為對他們產生些微的影響。我雖是有著一股想改善服務對象生活品質的熱忱,但他們的不領情卻曾幾度將之澆熄。但我知道,就算影響力微乎其微,我不能放棄!
有一次,我發現班上一位十六歲女孩Estine的手掌握拳握得好緊好緊,覺得有些奇怪,便發現她原本戴著的一個將手掌撐開使之不要萎縮的輔助器沒有帶在手上。我馬上詢問我們班老師她沒有帶輔助器的原因。老師卻輕描淡寫的向我說不知道為甚麼她的輔助器不見了,所以就沒辦法戴。她雖表現的無可奈何,但回答的語氣飄忽,好似有一陣微微的氣流經過我的耳際,我馬上意識到她的不在乎。雖然我覺得我們班老師很有愛心,很認真地帶課、禱告、說故事等等,但當我聽到老師這樣回答時還是挺錯愕的。突然我想到了一個點子!記得每天早上都會有物理治療師把孩子們推到另一間教室進行物理治療,就我所知,有一個項目便是要防止腳部肌肉萎縮得更嚴重。我不忍心讓Estine的手掌萎縮,便逕行向會英文的物理治療師請教防止手掌萎縮的方法。治療師示範了按摩的方式後,我便下定決心,之後的每天都要幫她按摩失去輔助器的手掌。第一次我幫她按摩約一個小時,她原先冰冷的手變得溫暖了許多,與另一隻沒按摩的手溫差好大呢!而且被我按摩的手掌也因此舒展開來。之後的每天,我都固定幫她的手掌按摩將近30分鐘,她的手便很少再握緊拳頭,肌肉緊繃了。Estine的手掌因為我的按摩而減緩萎縮,令我感到雀躍不已!
我們班一共有七個孩子,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特質。其中有一位小男孩不喜歡充滿光線的環境,常常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推著自己的輪椅到電燈開關旁,把教室的燈都關掉,還會拉著我的手到窗簾邊,發出哀求的悲鳴聲,希望我幫他將窗簾拉上。他具有約三歲左右嬌小的身形,起初我以為他還是個幼兒,但有一次當他又纏著我時,其中一位阿拉伯籍職員看著我們然後用簡單的英文笑笑的對我說:「看來他非常喜歡妳!別看他體型這麼嬌小,其實也已經十七歲了呢!」我當下實在無法置信自己聽見的語句「十七歲?」我必須再向她確認一次,其中一定是弄錯了甚麼。由於機構中除了國際志工外,在地職員的英語程度普遍不高,我到如今都還沒機會問清楚究竟是怎麼樣的特殊疾病使他成為長不大的孩子。每日早晨和這位十七歲小弟弟相處的過程中,我發覺其實他也是具有著青少年叛逆與傲慢的性格。常常我餵他吃早飯時,他會以一種不屑的姿態相對,不是撇頭拒食,就是不斷的把我剛為他戴上的圍兜甩在地上,好一個憤世嫉俗的孩子呀!我心中原是這麼想的。但倘若世間真有靈魂存在,他正是一個囚禁在三歲身軀的青少年,十七年來,日日夜夜困於殘疾且無法表達自我的肉身中,卻無從脫困。若換作是我,本能的自尊心驅使下,該也是生的這般頑劣吧!當我嘗試站在他的角度看世界後,我想我又更貼近了他的心靈。至少我意識到我並不能再以對待幼兒的態度對待他,因為他的不屑與傲慢,可能來自於他感受到你並不把他當成正常人,是吧?
浩瀚宇宙中有數不盡的生命,在此時此刻,確確實實以不同的樣貌與形式存在著。很難想像當志工生活結束後,我回到台灣過著大學日常生活;而ALEH機構中的職員與孩子們,仍在世界的另一端,如同時間靜止般日復一日進行著類似的課程活動。我和這裡的一切,就像是兩條偶然交會的平行線,以短短三個月的時間,豐富了彼此的人生!
身為國際志工,不僅要調適好心情與病患們相處、學習與語言不通的班級老師和職員們溝通,還要適應當地人的處事態度與習慣(我所認識的猶太人不會對工作有明確指示,一定要自己主動去問清楚。若有指示時,也是朝令夕改,一切都是處於一種模糊的範圍。故與他們共事需有良好的變通能力,不能執著。)
而且在志工公寓中,大家來自不同國家,荷蘭、德國、美國、台灣、法國等等。我們學習互相相處、磨合,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一套公寓守則來維持公寓的安寧,茶餘飯後互相聊天了解彼此的文化。每次在有志工要回國的前一天晚上,各國的志工都會做出各具自己國家特色的料理和大家一同分享,歡送即將離開公寓的志工。
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三個月內,我不但結識了許多來自各個國家的志工朋友們,在人際互動方面,更懂得如何應對進退最為合宜。在班級中,我漸漸摸熟了每位大孩子的人格特質與他們獨一無二的個性,並且細心觀察細微的事物、耐心地體會他們的需求與心情,便能給予他們最適當的陪伴、協助。不知不覺中,我也與這群孩子成為朋友了! 我冥冥之中有一種感覺:或許這群大孩子們是不經意殞落人間的星塵,以其特有的姿態磨練世人的心志,也讓我體會到如何以一顆熱情溫暖又細膩的心思去觸動孤獨無助的靈魂。對我而言,這次的志工經驗著實是個無與倫比的成長經歷!